“你自由了。”

介於明暗之間的室內, 穿著白大褂帶著胸牌，耳朵上掛著眼睛的男性工作人員在制式光腦上一邊操作著什麽，一邊說道。

他對面的女人身穿單薄的藍白相間的病號服, 可是像面袋子一樣談不上裁剪的衣服穿在她的身上卻瀟灑至極。

女人淡淡看了男性工作人員一眼, 潤澤的嘴角翹了翹，心情顯然不錯。

男人不自在地推了推眼鏡，蘭迪心底納罕, 他經手過的老兵油子不在少數，常年在前線混，哪個老兵身上沒有殺氣？

蘭迪自己應該已經習慣了, 不管那些人進來前是什麽身份, 是將軍也好, 是最普通的士官也罷, 沒有某些勢力的支持想在這裏某個職位幾乎不可能, 他只管按例辦事, 該有的測試一個不能少, 包括德塔莉亞王國的公主。

雖然這次他能做的也只是按部就班。

蘭迪身後也不是沒有人, 可是不知為什麽，這個剛剛從軍不滿一年年輕人的淡淡一瞥，卻看得他很不舒服, 心底升起一股危機感。

蘭迪壓下心中不舒服，側身讓了讓，示意對方可以離開。

在聯邦軍部特別審查委員會裏很多時候他都可以毫無顧忌地行使他的職權, 可以將接受調查的軍視查個底朝天不需要擔心報覆——每一個被帶進軍事的軍人，不管是戰士還是將軍，在他面前都得老老實實的。

進入這裏的人類很可能已經不是人類，他們被德拉比蟲寄生的可能性極高, 聯邦軍部特別審查委員會建立的目的就是為了將被德拉比蟲寄生的人類甄別出來。

德拉比蟲和人類接觸之初，對人類偵查的偵查手法了解有限，聯邦軍部特別審查委員會曾經有過一段輝煌的歷史，甄別出了不少藏匿在人類體內的德拉比蟲。

然而隨著人蟲之間的戰爭越演越烈，德拉比蟲很快找到了應對方法，聯邦軍部特別委員會很快從輝煌掉落，變成可有可無的雞肋，每年甄別出來的德拉比蟲寥寥無幾。

即使輝煌不再，聯邦軍部特別委員會也沒有被軍部裁撤，這裏已經變成了某些人打壓異己的手段。

他們仍舊可以根據表現給接受審查的人進行分級，一旦被他們打上高度危險的標簽那個人少不了收到人格化人造人的註視，被人格化人造人盯上之後，事情往往變得好玩起來。

在這個世界上又有多少人能做到在公德、私德上毫無瑕疵呢？

雖然人格化人造人公開資料有嚴格的流程，隱私不會非法洩露，但專業人士只相信數據，蘭迪調閱過相關研究，統計結果顯示被聯邦軍部特別審查委員會格外關照的軍事，能夠繼續升遷的百不存一。

即使人格化人造人的出現讓人類排除異己的手段受到了限制，不過在某些角落，殺人不見血的手段仍然在人類社會裏通行，一不小心就會落入陷阱。

蘭迪暗暗擡眼，餘光掃過已經自他手中脫離的調查對象，那個女人微微垂頭，大約是在查看又能使用的光腦。

不知她在想什麽，露出的白凈脖頸，配上她那張艷麗的臉蛋就像一枝待人攀折的玫瑰。

蘭迪可不會忘記玫瑰枝蔓上的尖刺，更不會忘記資料中那已經達到標準極點的體力值。

只要這個女人想，只需一只手就能捏死他，這麽近的距離他毫無還手之力，等警報響起的時候他早就涼了。

精神力掃過光腦的時候蘭迪頓了頓，名為貝琪.馮.格裏菲斯的檔案已經無法更改，等她走出聯邦軍部特別審查委員會的瞬間，她的檔案就會消失在他的調閱權限中。

她已經自由了。

蘭迪的註意力停在他親手寫下的標註上——低風險。

得到這樣的評價不是因為他對貝琪.馮.格裏菲斯做的“科學”評估，那東西在懂行的人眼中已經沒多少可信度了，只有人格化人造人還在死板地執行繁瑣的規定。

貝琪能得到低風險評價不是因為她真的低風險了，從敵占區回來的戰士怎麽可能低風險？整艘戰艦上的戰士全都被寄生的可能性反而大一些。

貝琪能從容走出特別審查委員會只是因為貝琪身後的勢力不小，她的父親蒂亞路斯公爵近來活動頻繁，憑一己之力就將海松號全體艦員的評價扭轉了過來，不愧是不差錢的帝國公爵。

人格化人造人有人格化人造人的規則，人類也有人類的門道，只要有心總有那麽些灰色地帶可以將“來歷不明”的錢洗白。

想到自己充盈起來的小金庫蘭迪翹起嘴角，沒註意安全門已經打開，等到他反應過來的時候那個女人已經走了出去。

蘭迪遠遠地看了眼越走遠越的人影撇了撇嘴，心裏卻將他的小金庫盤了又盤，再來幾個蒂亞路斯公爵那樣的冤大頭，他就可以在首都星換套房產了。

蘭迪心熱起來，貝琪走後新的案子還沒進來，閑下來的蘭迪忍不住登陸星際最有名的房產中介，虛擬實景呈現的房產逛了一套又一套。

蒂亞路斯公爵果然豪爽！

……

將藍白相間的病號服扔在單人床上，貝琪換好軍裝毫不留戀地走出不足十平方大小的單人間，按照指示走過一道又一道安全門，最後一道大門在貝琪面前緩緩打開，守衛將一個袋子遞來，那是她的空間裝置。

接過透明袋子，貝琪一言不發低頭將空間裝置扣上，不自覺嘆了口氣。

“出來了？居然比我還慢些。”

貝琪低頭的功夫，熟悉的聲音自門外響起，擡頭一看正是維爾斯。

貝琪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貝琪情緒明顯不高，維爾斯似乎也不詫異，他像知道答案似的說：“規定就是規定，沒法辦法的，從敵占區逃脫的戰艦都得就地解散重新編隊。雖然就要分開了，不過沒有什麽比活著更重要。”

貝琪目光動了動，柔和下來。

“這次我，還有海松號的其他兄弟們能那麽輕松地過關多虧了你。”維爾斯真誠地笑了。

“舉手之勞。”貝琪一笑，沒把這當回事。

維爾斯目露感慨，面色鄭重起來：“不管你怎麽想，我還有海松號的兄弟們是不會忘的。你是最晚出來的，其他人都已經被編入其他戰艦出發了，還沒出發的就剩下來你和我。艦長臨行前讓我帶話，以後有什麽事只管說，其他人我不敢保證，至少我和塞爾特艦長是隨叫隨到的。”

以貝琪的背景早就可以出來了，然而她卻拖到了最後，只是為了確定海松號的兄弟都安穩落地。

貝琪可以不說，維爾斯卻會記在心上。

話說到這個份上，貝琪倒也沒有推辭，在集體中混做頭孤狼是下下策。

當初讓安格斯動用公爵府的力量跟特別審查委員會打招呼顧念同袍情誼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為了收攏人心。

人心這種東西強求不來，該做的事她做到了，剩下的就看運氣了。

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人領情，能在關鍵時刻為她所用貝琪就覺得值得，說到底不是因為她多麽優秀，只是因為公爵府家大業大，給她施恩的底氣罷了。

雖然未經驗證，不過目前看來成效不錯，如維爾斯和克勞斯.塞爾特這樣的人物不會輕易許諾，如今姑且可以將劃為己方勢力。

無論是德塔莉亞的力量，或是其他什麽人的力量，只要可以貝琪都會將它們變成自己的力量，只有這樣，她才可能活下來。

或許……

貝琪垂眸，不自覺摸了摸自己的剛剛聯通網絡的光腦，除了接收了一些之前的陳舊信息外沒有任何異常，也不會再有了。

現在這只是一部再正常不過的光腦。

格裏菲斯中士向來不是多話的性子，也沒有太多感性，離別會讓人蒂成，不過她的低沈已經超過了維爾斯的預想。

大約還有其他什麽緣故吧。

維爾斯這樣想著，卻沒有探尋的意思，他的貝琪的交情還沒到那個程度。

貝琪會動用公爵府的實力幫住他們，已經有點讓維爾斯吃驚了。

從特別審查委員會裏出來不難，但是想要全須全尾，評價完美地從特別審查委員會那裏過關卻不容易。

在軍隊裏稍有渠道的人不難查到海松號全員已經以低危險等級評價順利過關，維爾斯不是新兵，也不難知道這裏面少不了北汽的父親蒂亞路斯公爵的幫忙。

進入特別審查委員會之前維爾斯也曾試圖尋找門路，卻根本沒有辦法。

他和塞爾特艦長費盡心力都未必做到的事，對某些人來說不過是一句話的事。

人世間就是如此，從來如此，未來也未必會改變。

在人世間混跡了許多年的維爾斯早已習慣，也不會因此感到郁氣。

他能以普通人的身份爬到軍隊中層，已經證明他的努力得到了回報，雖然他的路不如貝琪順遂，但維爾斯心服口服。

維爾斯知道在戰力方面自己和貝琪沒有可比之處，至於經驗，只要能活下來過些年總會有的。

在戰爭的背景之下只要能活下來，晉升也不過是按部就班的事。

一陣童稚的笑聲在不遠處響起。

軍部特別審查委員雖然隸屬於軍部，但是由於種種原因早已淪為軍部的邊緣部門，保密等級不高，近些年特別審查委員會的辦公地點已經漸漸搬出軍隊核心區域，更多地出現在民用區域。

一男一女兩個孩童正在相互追逐著，稚嫩的臉上掛著大大的笑容。

只是單純的追究，就能產生純粹的喜悅，不由讓維爾斯想起無憂無慮的童年，本就明朗的面容更加溫暖起來。

“你參軍是為了什麽？”

聽見維爾斯的問題貝琪為微微偏頭，雖然維爾斯沒有明說，可是從他看那兩個小孩的感概表情和他的問題，就能隱約猜出他參軍的答案。

貝琪追著兩個孩童離去的身影，上輩子或許她也會和維爾斯一樣為了守護什麽而戰，可是這輩子……

貝琪搖搖頭，不想勉強自己。

她不是過去的她，那些珍貴的，柔軟細膩的情感早已在不知不覺中被磨盡了。

“想要力量，想要自由自在地活著。”沈吟片刻，貝琪平靜地回答。

維爾斯有些覆雜地笑了兩聲。

果然……

身為德塔莉亞王室，貝琪自小衣食無憂，出入有隨從保護，她的起點就是絕大多數普通人一輩子的追求，她不知道想要好好的活著，獲得向上的資源有多麽困難。

物質的，精神的東西對貝琪.馮.格裏菲斯來說唾手可得，所以她才會去追求對他來說近乎虛無的“自由”。

貝琪仿佛沒有聽見維爾斯笑聲中的覆雜，繼續平淡地說道：“那是在參軍之前。”

維爾斯被貝琪一句話吊在半空中，又耐不住好奇地問：“之後呢？”

“想讓並肩作戰的弟兄們活著……”，貝琪頓了頓，似乎有什麽未盡之言，卻終是沒有繼續說下去。

維爾斯低頭，捂住了臉，喃喃說道：”那可不容易。”

“只是盡力而為罷了。”

“不論怎麽樣我心領了。”維爾斯彎著眼睛笑道。

貝琪：“……”

維爾斯指了指自己，笑得有點壞：“好歹是一艘戰艦出來的，說是你並肩作戰的弟兄們之一不過分吧？”

貝琪有些不適應這樣的維爾斯，在海松號的時候他一直以老大哥的角色幫助貝琪融入海松號，沒想到即將分離之際維爾斯卻表現出了另外一面。

“當然。”貝琪笑得坦蕩，理所當然地說。

她本就極美，剛才神色淡淡的時候倒還好，一旦笑起來，黑色的眼睛一閃一閃的，雖知她無意卻也是極美的。

維爾斯吸了口氣，十分真誠地建議：“你的外貌條件太好了，平時還是嚴肅點好。”

貝琪：“……”

這種事，直接說出來不尷尬嗎？

話雖如此，貝琪到底收斂了些臉上的笑容。

“該帶的話也帶到了，回見。”

“回見。”

維爾斯說的自然，貝琪的話裏也沒有多餘的客套和煽情，他們都知道對於戰士來說死亡或許就在下一秒。

維爾斯擺擺手，毫不留戀地向外走去，很快消失在街邊轉角。

貝琪目送維爾斯的背影，不知什麽時候那兩個小孩又嬉笑著跑了回來。

在戰火喧囂的時代裏極容易引起人類共鳴的景象，卻沒能在貝琪心底留下多少痕跡。

貝琪再一次認識到這不是她的世界，她對這個世界也沒有多少留戀，除了……

貝琪摸了摸光腦，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的情緒。

她知道那個隨叫隨到的家夥已經不在這裏了，希爾已經變成真真正正的人格化人造人，一個月過去了在網絡上，這個話題仍然很熱。

希爾這個名字，已經人盡皆知。

《AI管理辦法》早在低年級通識課中就學過了，貝琪知道現在希爾的可以知道人類社會中絕大多數秘密，卻不可能得到任何關於她的新聞。

不知道那個纏人的家夥能不能適應。

貝琪扯了扯嘴角，反正她是很不適應。

“100年……”

想到那個機器人在郵箱裏留下的話，貝琪摸了摸笑得有些苦的嘴角，“不知道我能不能活那麽久，不知道那個時候他會變成什麽樣。”

可是既然他說等，她就試試好了。

沒有人比她更明白人格化人造人的成長速度，無數信息沖擊之下，一百年後她和希爾共同走過那二十年在機器人的數據庫裏只是滄海一粟。

可是她仍想完成他們的約定。

首先，她得活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最近生活狀態有些變化，很少能找到整塊時間寫作。

我會努力恢覆更新，讓大家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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